罗伯特·弗罗斯(si)特（1874-1963）
一
每周，我开着一辆旧日本车，揣着一颗新中国心，穿(chuan)梭在波士顿郊外的各市镇，去数学课外班接女儿（多么“东亚(ya)家(jia)长”的剧情！）。有时，初(chu)秋(qiu)的斜阳正好，我路过一片树林(lin)，心头一动，禁不(bu)住拐(guai)出大路。接近黄昏，松(song)巅的夕阳更显珍贵，透过树影，我已看到那一汪湖水。水上的候鸟还(hai)没有迁走吧？我停了车，却没关发动机，犹(you)豫着，是不(bu)是应该绕着湖在林(lin)中散(san)步或慢跑。我知道垂钓者正在享受(shou)一天结束后的安宁，甚至能听见遛狗(gou)人在林(lin)中沙土路上的脚步声。但(dan)周围朝向高(gao)速路的车流，却又提示(shi)着下班晚高(gao)峰(feng)的紧迫。我调转车头，继(ji)续赶路，而这“暂驻”的片刻，竟让我想起(qi)了罗伯特·弗罗斯(si)特《雪夜林(lin)间暂驻》诗(shi)句(ju)——
可爱的林(lin)子里(li)既深(shen)且暗，
但(dan)我还(hai)有约定必须履行，
睡前还(hai)有漫长的路要赶，
睡前还(hai)有漫长的路要赶。
（杨(yang)铁军译本，以(yi)下不(bu)再注(zhu)明）
《林(lin)间空(kong)地》修订版，[美(mei)]弗罗斯(si)特著，杨(yang)铁军译，人民(min)文学出版社，2016年9月出版，588页，56.00元
对啊，我“还(hai)有漫长的路要赶”。
开始读罗伯特·弗罗斯(si)特，是世纪初(chu)我读本科的时候。看过一系列短诗(shi)译作(zuo)后，记(ji)得大二(er)2000年秋(qiu)，我在图书(shu)馆架子上撞见一本美(mei)国诗(shi)歌教材(cai)，桂(gui)冠诗(shi)人唐纳德·霍尔（donald hall）编的《读一首(shou)诗(shi)》（to read a poem），开篇的作(zuo)品解析便选了《雪夜林(lin)间暂驻》。那大约是我第一次接触弗罗斯(si)特诗(shi)歌原文。霍尔要通过这首(shou)短诗(shi)来说明，何为“好诗(shi)”。他认为，诗(shi)的情节大多不(bu)难概括，这一首(shou)也完全可以(yi)用“电视剧梗概”的语言(yan)来复述：某夜，一个马车赶路人停在树林(lin)前，雪落下，马儿要继(ji)续走，而他也觉得还(hai)是该抓(zhua)紧时间，虽然树林(lin)美(mei)丽，引人流连。如此一来，光要“雪夜林(lin)间暂驻”这个“标签”似乎就够了。但(dan)诗(shi)，恰恰是在“概述中丢(diu)失的东西”——这里(li)霍尔是在模仿弗罗斯(si)特的名言(yan)，“诗(shi)是翻译中丢(diu)失的东西”。
对无法(fa)复述的种种，霍尔的细读尤其(qi)精妙，比(bi)如最后一节首(shou)句(ju)：“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这里(li)有三个形容词。雪夜，说树林(lin)“dark”，似显多余，但(dan)霍尔注(zhu)意(yi)到，dark和deep形成了头韵，然后和lovely隔开，在一个小小的逗号处，已经隐藏了戏剧张力，悄(qiao)悄(qiao)指向主人公的内心冲(chong)突。霍尔甚至感叹到，要是在dark和deep之间也有逗号，改为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的确，某些“语法(fa)警察(cha)”会(hui)认为加上逗号才合规），这一句(ju)会(hui)极(ji)为不(bu)同。它(ta)变为三个形容词的简(jian)单并列，头韵不(bu)彰，转折更荡然无存，而弗罗斯(si)特少加一个逗号，正是要隐秘(mi)地传达一种“感受(shou)上的突进”。“一个逗号竟有天差地别！”霍尔所(suo)指出的这一点，在英语中尚(shang)且需(xu)耐心琢磨，要翻译到中文，自然难上加难。杨(yang)铁军译本把“可爱”挪到前面，把“既深(shen)且暗”合并于后，照顾到全诗(shi)翻译的音步（meter）整齐（这也是霍尔提到的原作(zuo)特点），同时形成了另一种对照。而且，“深(shen)”“暗”两个单音词，一平一仄，虽非叠韵，但(dan)都是前鼻音，和头韵的效果，庶几近乎。
霍尔这样的细读，当时一下子征服了我尚(shang)且懵懂的诗(shi)心。通过弗罗斯(si)特，霍尔想告诉(su)初(chu)学者，“诗(shi)表达人的矛盾(dun)状态”。一个躁(zao)动、惊慌而时时郁闷的青年学生，当我在未名湖水边得到平静一刻，竟也想比(bi)拟弗罗斯(si)特的意(yi)蕴，我这样写——
……虫子的尸体
冰凉的石椅和冰凉的那一岸(an)，
我重(zhong)新开始和季节的交(jiao)谈
……
可我正要离开，正要离开。
这样的拙劣模仿还(hai)会(hui)继(ji)续。我仿佛熟悉了弗罗斯(si)特诗(shi)中一处处“林(lin)中空(kong)地”，正如林(lin)间那“未选择(ze)的路”早已成为中文读者共知、共享的意(yi)象：
黄色(se)的树林(lin)里(li)两条路分岔(cha)，
很遗憾我不(bu)能两条路都选，
在某个地方，许多许多年后
我会(hui)叹一口气，把这事(shi)讲述：
两条路在树林(lin)里(li)分叉，而我——
我选择(ze)了那条少人行走的路，
这，造成了此后一切的不(bu)同。
弗罗斯(si)特多少次写到“林(lin)间”，然而，我那时并不(bu)关心，迎风的果实、弯曲的桦树、挺立(li)的松(song)、空(kong)地、石头、草垛(duo)、小屋和分叉的土路，究(jiu)竟是哪里(li)的“林(lin)间”，也无从留意(yi)这些诗(shi)作(zuo)在美(mei)国现实中的具体关联。我朦胧有些认知，但(dan)没有可能明白弗罗斯(si)特诗(shi)歌“林(lin)间”的“当地”：它(ta)根植于新英格兰生活，而实现为一种新英格兰文化。
再后来，我的其(qi)他诗(shi)歌兴趣盖过了弗罗斯(si)特（虽然在中文世界的诗(shi)歌讨论中，他总会(hui)时不(bu)时浮现，新译本迭出）。到了2024年，弗罗斯(si)特诞辰一百五十周年纪念之际，我才真(zhen)正重(zhong)拾他的作(zuo)品并对照杨(yang)铁军译本——而如今，不(bu)期(qi)然间，我已经在新英格兰工作(zuo)、生活整整十二(er)年了。过着疲(pi)于应付的日子，我只把此间当作(zuo)人生过客的逆旅，鲜有“在地”意(yi)识，但(dan)这次重(zhong)读，自己却也对弗罗斯(si)特诗(shi)歌有更具体的贴近，隐约间产生了另一种熟悉感。是啊，我也已看惯了被积雪压弯的树，只不(bu)过，我不(bu)像弗罗斯(si)特《桦树》中的主人公，他宁愿(yuan)相信小男孩也能在游戏中把它(ta)压弯。我也见多了暴风雪后倒在小路上的树，如今，甚至在发生之前，本镇就会(hui)竖起(qi)危险(xian)标识，看着“前路注(zhu)意(yi)”的林(lin)中警示(shi)牌，我的感受(shou)接近了《关于一棵横倒在路上的树》——
那棵树被暴风雪咔嚓一声打断(duan)
倒在我们面前，它(ta)不(bu)是一道拦我们
不(bu)让我们抵达旅途终点的阻碍，
而是质问我们，我们以(yi)为自己是谁
新罕布什尔州(zhou)的弗罗斯(si)特农场(chang)
在庸庸碌碌而又险(xian)象环生的当代生活中，我又是谁呢(ne)？这时或许有一位白人男性邻居敲门，为了排(pai)除类似隐患，他准备砍掉一棵树，但(dan)首(shou)先(xian)需(xu)要和我确认：这棵树究(jiu)竟在他家(jia)地界还(hai)是我家(jia)不(bu)动产之上？我们为了私有产权的清晰而行礼(li)如仪，这时候，我是不(bu)是应该背(bei)诵一段弗罗斯(si)特的《补墙》？诗(shi)中的“我”在想——
“……在我修墙前，我想知道
我的墙把什么圈(quan)进，把什么圈(quan)出，
有可能得罪什么人。
有个什么东西不(bu)喜(xi)欢墙，
想让它(ta)倒塌。”
……
诗(shi)中邻居（“他”）却笃定——
他不(bu)会(hui)把他父(fu)亲的说法(fa)抛(pao)在脑后，
他很高(gao)兴自己把这事(shi)想得如此周全，
就又说了一遍：“好篱笆隔出好邻居。”
当然，现在是新英格兰最美(mei)的秋(qiu)天，“暴风雪的恐惧”还(hai)远，仍青睐壁(bi)炉的人家(jia)还(hai)没有堆起(qi)柴垛(duo)，我可以(yi)听“树的声音”，觉得“它(ta)们是那种说要走/却从来不(bu)走的家(jia)伙(huo)”（《树的声音》），更重(zhong)要的是，植被色(se)彩的变化，火红有时多于金黄，叶子尚(shang)未落下。我期(qi)待着成为“落叶踩踏(ta)者”，但(dan)也知道，自己两个月之后，就会(hui)和许多本地人一道，厌倦这“踩踏(ta)”——
我整日踩踏(ta)落叶直到我厌烦了秋(qiu)天。
上帝才知道我踏(ta)坏了多少种色(se)彩和形状的落叶，
也许我用力太过，是因恐惧才猛烈(lie)。
我已安全地把又一年的落叶踩在脚底。
（《落叶踩踏(ta)者》）
然后，懒人如我，还(hai)会(hui)为耙(pa)扫落叶而心烦气闷，这是不(bu)逊于夏天割草的惩罚，但(dan)弗罗斯(si)特的诗(shi)是不(bu)是在安慰我？既来之则安之，在必要的劳作(zuo)中安心，接受(shou)“事(shi)实”（truth），“事(shi)实是劳动懂得的最甜蜜的梦”（《割草》）。
对，事(shi)实是，秋(qiu)叶的色(se)彩远比(bi)金黄丰富，而我在新英格兰的四时转换中，也亲证了弗罗斯(si)特的观察(cha)：这里(li)的叶子在春天曾短暂地焕发金光。《任何金色(se)之物都无法(fa)久耽》这样写：
大自然最初(chu)的绿是金色(se)
她最难保持的色(se)泽。
她早发的叶子是一朵花；
但(dan)只能保持一个小时。
然后叶子退减回叶子。
伊甸园沉入(ru)悲凄。
拂(fu)晓(xiao)向下沉入(ru)白天。
任何金色(se)之物都无法(fa)久耽。
为何最初(chu)的绿是金色(se)的？译者杨(yang)铁军所(suo)加的注(zhu)解非常精当：“这个悖论有很多解释，其(qi)中一个解释称新英格兰地区春天的树木发芽变绿之前呈短暂的金黄色(se)。”我便在上下班、接送孩子的路上，屡屡见证过，春天萌动时树林(lin)、丘(qiu)陵有微(wei)弱的黄，只不(bu)过远望过去，我感觉不(bu)是金黄，而是鹅黄。
如今，我能够真(zhen)正体认美(mei)国文学史(shi)上的经典论断(duan)——弗罗斯(si)特是一位新英格兰诗(shi)人。
二(er)
弗罗斯(si)特是新英格兰诗(shi)人。何谓“新英格兰”？新英格兰一般(ban)指由马萨诸塞、新罕布什尔、佛蒙特、缅因、康(kang)涅狄格、罗德岛所(suo)组成的美(mei)国东北地区。它(ta)不(bu)仅是一个地域区划，更因为在美(mei)国生活的形成中所(suo)扮演的重(zhong)要角色(se)，而成为了一个人文地理乃(nai)至文化史(shi)概念。从“五月花”号出现在大西洋(yang)这一岸(an)算起(qi)，它(ta)是英国人为首(shou)的殖民(min)运动的起(qi)点之一（所(suo)以(yi)是“新”英格兰），在和法(fa)国殖民(min)者（以(yi)及(ji)原住民(min)）的反复拉锯中，它(ta)在佛蒙特和缅因（这两个地名都源于法(fa)语）一线划定了北界。从波士顿倾茶事(shi)件来看，新英格兰又是独立(li)运动的首(shou)义之地。波士顿城外西北偏西，莱(lai)克星(xing)顿枪声史(shi)上可闻，华盛顿行军过处今有纪念碑。2026年美(mei)国将迎来建国二(er)百五十周年，马萨诸塞的官方庆祝却已然开始，只因自命是“美(mei)国的诞生地”。至于“不(bu)自由毋宁死”的壮烈(lie)之词，则来自新罕布什尔人。革命渊薮，当之无愧，新英格兰又常被称为“美(mei)国精神”（american spirit，如今仍是马萨诸塞州(zhou)机动车牌上的标语）的发源地，原因是这里(li)还(hai)首(shou)先(xian)萌发了摆(bai)脱殖民(min)地色(se)彩的独立(li)、自强、创(chuang)新的文化。从爱默生的《美(mei)国学子》讲话到弗罗斯(si)特在肯尼(ni)迪就职典礼(li)上的诗(shi)歌朗诵，从梭罗的《瓦尔登湖》到狄金森久遭埋没的女性诗(shi)歌，从《红字》到爱伦·坡的神秘(mi)故事(shi)，从废(fei)奴(nu)立(li)场(chang)到《小妇人》，美(mei)国发展的文化基(ji)因亦在此间。由此，新英格兰不(bu)仅是“应许之地”和“革命老区”，在这个国家(jia)短暂的历史(shi)中，它(ta)绝对算历史(shi)积淀相对深(shen)厚的“衣冠文物盛地”：多少名校(xiao)在这里(li)奠(dian)定传统，数不(bu)清的望族在这里(li)永久置(zhi)业，一代代英才来到这里(li)或从这里(li)走出，大西洋(yang)彼岸(an)的老派风度，它(ta)还(hai)真(zhen)学得来，最新的欧罗巴风气，它(ta)又可得其(qi)先(xian)，而美(mei)国其(qi)他地区，总脱离不(bu)了和它(ta)对照。时至今日，美(mei)国各领域的所(suo)谓“精英”层构造，都有新英格兰的影子。于是，我们不(bu)难得到一个正确但(dan)刻板的印(yin)象。但(dan)同时，新英格兰又是——漫长的“既深(shen)且暗”的冬天，暴风雪的壮美(mei)和恐怖，大自然和改造大自然的“事(shi)实”，动物的生生死死，植物的倔强和毒，农场(chang)孩子寂寞(mo)的童年（弗罗斯(si)特写过），成年人过度的劳作(zuo)（梭罗批判过），以(yi)及(ji)坚(jian)实生活的必要粗粝(li)……
弗罗斯(si)特家(jia)族的先(xian)祖兼有英格兰和苏格兰血统，在新英格兰定居可以(yi)追溯到1632年。那正是“朝圣先(xian)辈”和新教徒(tu)远渡大洋(yang)开辟新地的时期(qi)，海(hai)风总让他们偏航至此。1960年底，已成为全国公认大诗(shi)人的弗罗斯(si)特，得到了肯尼(ni)迪（爱尔兰裔(yi)、天主教徒(tu)、波士顿人）的邀(yao)请，他为此准备了《献(xian)给约翰·f. 肯尼(ni)迪就职》，其(qi)中包含“韵体简(jian)史(shi)”，就涉及(ji)美(mei)国遥远的身(shen)世，也即英国殖民(min)的兴起(qi)：“法(fa)国人、西班牙人、荷兰人被打倒/出局。英雄事(shi)迹已成。/伊丽莎白一世和英格兰得胜。”在缅因州(zhou)国家(jia)公园的海(hai)岬上，我按照指示(shi)牌望去，海(hai)水茫(mang)茫(mang)和雨雾濛濛之中，据说隐藏着法(fa)国殖民(min)者到达、探险(xian)和退却的史(shi)迹。到了不(bu)远处的古港小城bar harbor，我继(ji)续眺(tiao)望，弥漫的氤(yan)氲也转为阴云的高(gao)耸(song)宏阔，对应着海(hai)的尊严(yan)。从这里(li)到cape cod，这条海(hai)岸(an)线曾接引殖民(min)船(chuan)靠岸(an)，也见证了新英格兰和清朝广(guang)东十三行的贸易，再后来，更有许多作(zuo)家(jia)、艺术家(jia)和文化人来度假、隐居、流连、听涛，留下的佳作(zuo)和佳话，不(bu)知凡几。虽然弗罗斯(si)特的诗(shi)歌明显更贴近新英格兰内地农场(chang)生活，但(dan)他也写过海(hai)边沙丘(qiu)，那情景在cape cod等景区的海(hai)滩上，也很容易碰见——
海(hai)激起(qi)的浪又湿(shi)又绿，
但(dan)从它(ta)们力竭的地方
升起(qi)了另外一些
更大的干(gan)旱的棕色(se)浪。
它(ta)们是海(hai)冲(chong)积成的土地，
一路推(tui)到打鱼人的城镇，
在坚(jian)固的沙粒中埋葬
那些她无法(fa)淹死的人们。
她也许懂得海(hai)湾和海(hai)岬，
但(dan)她根本不(bu)懂得人类，
……
（《沙丘(qiu)》）
而弗罗斯(si)特对海(hai)和岸(an)的领悟，不(bu)也含蕴着这条新英格兰海(hai)岸(an)线吗？
心想不(bu)出有什么忠诚(cheng)
比(bi)岸(an)对海(hai)的忠诚(cheng)更大——
守住始终如一的曲线，
数着无穷无尽的重(zhong)复。
（《忠诚(cheng)》）
弗罗斯(si)特自己和海(hai)的缘分，却起(qi)于另一海(hai)岸(an)。他其(qi)实出生在美(mei)国西海(hai)岸(an)的加利福尼(ni)亚(ya)州(zhou)旧金山，那是整整一百五十年前，1874年。合众(zhong)国建立(li)不(bu)到一百年，已从大西洋(yang)走到了太平洋(yang)。译者杨(yang)铁军就认为，《沙丘(qiu)》或许带有诗(shi)人“童年的记(ji)忆的影子”。到了十一岁，父(fu)亲去世，弗罗斯(si)特才被带回新英格兰的故家(jia)。少年时，他在新罕布什尔和马萨诸塞打过零工。后来上过达特茅斯(si)学院和哈佛大学，学业终无所(suo)成，青年弗罗斯(si)特只能在祖父(fu)的安排(pai)下，继(ji)承并经营新罕布什尔的一家(jia)农场(chang)，直到三十五岁那年。如此，弗罗斯(si)特也算得上地道的新罕布什尔人了，而《新罕布什尔》在弗罗斯(si)特作(zuo)品中“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例子”（杨(yang)铁军），这首(shou)长诗(shi)超过四百行，可以(yi)读作(zuo)一个新英格兰人的长篇自况，而杨(yang)铁军认为这“夸夸而谈”的“独白”背(bei)后，正是诗(shi)人自己。而且，独白一开篇甚至搞(gao)出了合众(zhong)国各地（白）人的性格对比(bi)——
我碰到一个南方来的女士，她说
（你不(bu)相信她这么说了，但(dan)她确实说了）
“我家(jia)没有人工作(zuo)过，也没有任何东西
售卖。”我认为重(zhong)要的
不(bu)是工作(zuo)。对我来说你完全可以(yi)工作(zuo)。
我曾有过自己也不(bu)得不(bu)工作(zuo)的时候。
有什么东西售卖才是
个人、州(zhou)府、国家(jia)的耻辱。
我碰到一个阿肯色(se)来的
旅行者吹嘘他的州(zhou)漂亮
因为产宝石和苹果。“宝石
和苹果，可批量(liang)生产的？”
我问他，保持警惕。“啊是的，”他答(da)道，
丧失了警惕。那是个傍晚，在豪华车厢里(li)。
“我看服务员铺(pu)好了你的床，”我告诉(su)他。
我碰到一个加利福尼(ni)亚(ya)人
谈加利福尼(ni)亚(ya)——一个气候太好的州(zhou)，
他说，在那儿从来没有人
自然死亡，警觉委员会(hui)
不(bu)得不(bu)组织起(qi)来增加坟地储存
以(yi)维(wei)护这个州(zhou)的人道。
“就像斯(si)提芬森所(suo)做的”，我咕哝着，
“关于不(bu)列颠的北极(ji)。那就是在市场(chang)上
叫(jiao)卖气候的后果。”
我碰到一名从另一个州(zhou)来的诗(shi)人，
满脑子多变幻(huan)想的狂热分子，
他以(yi)多变幻(huan)想的名义，
用最糟(zao)销售术的最好风格，
愤怒地企图让我写一份抗议书(shu)
（用诗(shi)体我认为）反对沃尔斯(si)台德法(fa)。
他甚至没有提供给我一杯酒，
直到我要了一杯把他安定下来。
这就叫(jiao)做有观点可卖。
在新罕布什尔这些都不(bu)可能发生。
真(zhen)是一连串“地图炮”！诗(shi)人也不(bu)忘在新英格兰内部玩“梗”：佛蒙特州(zhou)和新罕布什尔州(zhou)就像“一同挽轭”的好兄弟（弗罗斯(si)特曾入(ru)读的达特茅斯(si)学院，就在新罕布什尔和佛蒙特交(jiao)界处，周围森林(lin)密布），那马萨诸塞呢(ne)？
马萨诸塞光荣的诗(shi)人们似乎
想改造新罕布什尔人。
他们嘲笑那高(gao)地，说上面住了渺小的人。
弗罗斯(si)特，1910年。
三
那就说回我现在住的马萨诸塞吧。据他的友人、诗(shi)歌编辑路易斯(si)·恩特尔美(mei)伊尔（louis untermeyer）说，弗罗斯(si)特在高(gao)中时代迷恋过爱默生和埃德加·爱伦·坡的诗(shi)篇。这后两位算不(bu)算“马萨诸塞光荣的诗(shi)人”？波士顿，马萨诸塞州(zhou)的首(shou)府，新英格兰地区唯一大一点的城市，常自诩(xu)为“美(mei)国的雅典”。但(dan)这座城市也生养出了坡的悬疑小说哥特风。城市谋杀(sha)故事(shi)，是弗罗斯(si)特的诗(shi)歌中所(suo)不(bu)大可能存在的。弗罗斯(si)特有诗(shi)集题为“波士顿北”。出城一直向北，便有霍桑《红字》的原型地，清教徒(tu)猎巫之所(suo)。还(hai)是回到我更熟悉的方向，出城向西，经过独立(li)战争旧战场(chang)，便到了爱默生故居。正是爱默生把宗教情感转化、提升为“新英格兰超验主义”。说到美(mei)国的文化自觉，不(bu)可能绕过爱默生及(ji)其(qi)代表的精神体验。我大学时初(chu)读爱默生《论自然》，那澄明而生的振奋和喜(xi)悦，至今难忘；但(dan)搬(ban)到马萨诸塞后，翻读他的《全集》，看到他从基(ji)督教立(li)场(chang)出发对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极(ji)力贬(bian)斥，其(qi)中的文明等级论乃(nai)至种族主义，令人反感，又如此典型。爱默生最终在纽约布鲁克林(lin)诗(shi)人惠(hui)特曼(man)那里(li)发现了新的美(mei)国之诗(shi)，而弗罗斯(si)特显然是另一种美(mei)国诗(shi)。离爱默生家(jia)不(bu)算远，便是瓦尔登湖。梭罗在瓦尔登湖旁的小屋，如今只剩一片“林(lin)中空(kong)地”。其(qi)实，小屋离他母亲家(jia)并不(bu)远，并算不(bu)上真(zhen)的“离群索居”。而梭罗在一草一木、鸟兽虫鱼、石头和湖水中发现文明的理想型，这在我看来也并非弗罗斯(si)特的意(yi)趣。离开今人所(suo)谓“大波士顿区”，继(ji)续向西，深(shen)入(ru)马萨诸塞腹地，还(hai)能到达女诗(shi)人狄金森的原乡。狄金森留在身(shen)后的手稿中那些破折线，带着蜜蜂蜇(zhe)人的甜度和疼痛、狂喜(xi)和死亡，也是弗罗斯(si)特中所(suo)没有的调性。
那么，弗罗斯(si)特诗(shi)歌在十九世纪以(yi)来新英格兰精神向度中的特殊性，如何理解？或许这种不(bu)同，如译者杨(yang)铁军所(suo)提示(shi)，可以(yi)从“自然观念”上窥见一二(er)：
确实，弗罗斯(si)特重(zhong)新定义了浪漫主义的自然，自然不(bu)再是心灵的慰藉之所(suo)，而是一个势均(jun)力敌的危险(xian)对手，是一个“厄运的边界”（《进入(ru)我自己的》），在大自然威胁面前，人得担心自己的生存，在暴风雪中“光靠我们自己能否熬到天亮”（《暴风雪的恐惧》）。大自然是漠然的，根本不(bu)在意(yi)人的命运，山养育(yu)了我们，但(dan)今天却“连我们的名字都忘了”，最终，山“把我们从她的膝盖推(tui)出去，现在她的大腿上全是树”（《出生地》）。自然是如此广(guang)大、冷漠，一个人“填(tian)不(bu)满一座农场(chang)”（《一个老人的冬夜》）。《雪》中的弗雷泽承认，在暴风雪中，他也想像“一只野(ye)兽”钻在暴风雪的下边睡大觉，而“不(bu)愿(yuan)做一个与之相斗，努力不(bu)被淹没的人”，但(dan)是他最终还(hai)是决定出发，走到暴风雪里(li)，因为人不(bu)能连树枝(zhi)上蔑视风暴的小鸟都不(bu)如，风暴意(yi)味着“我必须继(ji)续前行”，风暴被进一步拟人化了，它(ta)想“让我继(ji)续，就像一场(chang)要来的战争”。（杨(yang)铁军：《译者序(xu)》）
是啊，新英格兰风景是美(mei)，但(dan)自然条件严(yan)峻。亲身(shen)领教了这一点后，我也似乎懂得了一点新英格兰的精神性和宗教感：要不(bu)是为了增益(yi)神的荣耀、彰显神的恩典，何必在这里(li)硬撑出一片“可大可久”的文明？住得久了才明白：难怪要在自然中自立(li)、自强，于神性中超验；难怪游心于山水间的《瓦尔登湖》要以(yi)“经济生存”为第一篇；难怪此间最玄秘(mi)的诗(shi)也混合劳作(zuo)和死亡。弗罗斯(si)特的诗(shi)中也有宗教元素，有逝(shi)去的伊甸园，有让鸟儿改变歌声的夏娃，也有祈祷(dao)的必要时刻。但(dan)他面对自然，少一些浪漫派的“自然的超自然主义”，多了一种农场(chang)经营者的老实，一种落叶踩踏(ta)者的烦闷，一种割草者的辛劳，一种“既深(shen)且暗”的生活“事(shi)实”。
于是，我可以(yi)跟着这样一位诗(shi)人一起(qi)，在长久冬天之后，盼望着“解冻的西南风”：
随雨来吧，哦，喧闹的西南风！
请带来歌手，带来筑巢者。
给掩(yan)埋的花儿一个梦。
使冻住的雪堆冒气。
从白色(se)下找出棕色(se)。
但(dan)不(bu)管今晚你干(gan)什么，
请洗(xi)洗(xi)我的窗户，让它(ta)流动，
让它(ta)像冰那样融化。
把玻璃融化留下窗棂
如隐士的十字架。
闯(chuang)入(ru)我狭窄的隔间。
摇动墙上的画(hua)。
哗啦啦地翻卷书(shu)页。
把诗(shi)乱扔在地。
把诗(shi)人赶出房门。
（《致解冻的风》）
雪莱(lai)想让西风把诗(shi)篇带往全欧洲乃(nai)至全世界，而新英格兰的这位，却只希望解冻的西南风把诗(shi)稿吹到地上。恩特尔美(mei)伊尔还(hai)说，这是弗罗斯(si)特作(zuo)品中的“我”唯一一次以(yi)“诗(shi)人”身(shen)份亮相。在另一首(shou)中，这个“我”又是农人，看着被雪压弯的桦树，他心中有各种忧虑(lu)，而又终于厌倦了各种忧虑(lu)——
这是当我厌倦了各种忧虑(lu)的时候，
生活太像一片无路可走的林(lin)子
在那里(li)你的脸穿(chuan)过蜘(zhi)蛛网
被它(ta)弄得又红又痒，一只眼睛
在睁开时被枝(zhi)条甩到而流泪。
我想离开大地一会(hui)儿
然后回来重(zhong)新开始。
但(dan)愿(yuan)命运不(bu)要故意(yi)曲解我，
只满足我一半的愿(yuan)望，把我夺走
而不(bu)送回。大地才是爱发生的地方：
我不(bu)知道能有什么地方更好。
我想去爬一棵桦树……
只有在各种忧虑(lu)之中，在生活的无路可走的林(lin)中，我们方可感悟，“大地才是爱发生的地方”。到了1961年初(chu)肯尼(ni)迪就职典礼(li)上，弗罗斯(si)特临时决定，背(bei)诵了自己最初(chu)为威廉玛丽学院（远在弗吉尼(ni)亚(ya)）毕业生而作(zuo)的诗(shi)，那其(qi)中也提到了马萨诸塞，而把美(mei)国生活归结为“大地”上“我们不(bu)愿(yuan)给出”而最终“奉献(xian)”的“自己”——
直到发现我们从我们生活的土地上
留着不(bu)愿(yuan)给出的正是我们自己，
才即刻在奉献(xian)中发现了赎救。
1961年初(chu)，弗罗斯(si)特在肯尼(ni)迪就职典礼(li)上朗诵。
这首(shou)基(ji)于新英格兰而直抵全美(mei)国的短诗(shi)，给了我们纵观弗罗斯(si)特历程的整体视野(ye)，由此，译者杨(yang)铁军也极(ji)为精彩地概括了诗(shi)人和新英格兰的关系，值得大段引用——
1961年冬，八十多岁的弗罗斯(si)特获邀(yao)在肯尼(ni)迪总统的就职典礼(li)上朗诵，白发苍苍的诗(shi)人在灿(can)烂的阳光下和耀眼的积雪反射中，全凭(ping)记(ji)忆朗诵了《完全奉献(xian)》，其(qi)中一句(ju)“模糊地向西扩张的土地”（vaguely realizing westward），不(bu)仅仅是对美(mei)国西部扩张史(shi)的概括，冥(mian)冥(mian)之中，也是其(qi)个人记(ji)忆的隐秘(mi)“实现”（realizing），只不(bu)过和美(mei)国扩张的方向相反：从西到东，从新世界到旧世界，从阳光灿(can)烂到寒冷阴郁，诗(shi)人的写作(zuo)似乎从一开始就被这些矛盾(dun)的两极(ji)“模糊地”确定了。正是这段沉痛的“回返”之旅，开启(qi)了一个现代诗(shi)人的自我“实现”。在《西流的小溪》中，弗罗斯(si)特把人生的意(yi)义概括为，在不(bu)可避免的下行运动中，朝向上游的“源头”的努力所(suo)挽留的短暂停驻，这种短暂的反向停留就是人生的本质。新英格兰对弗罗斯(si)特，甚至对美(mei)国文化来说，应该就是这样一个必须不(bu)断(duan)回返的源头。
四
弗罗斯(si)特是“新英格兰的原型诗(shi)人”，同时也是“一个非凡的美(mei)国现象：一位大诗(shi)人，而又受(shou)到极(ji)大欢迎”。美(mei)国诗(shi)歌批评大师(shi)哈罗德·布鲁姆如是说。弗罗斯(si)特的新英格兰特性，和他广(guang)受(shou)大众(zhong)喜(xi)爱的程度，其(qi)实相互(hu)关联。在弗罗斯(si)特诗(shi)集的普及(ji)本中，编者恩特尔美(mei)伊尔把作(zuo)品重(zhong)新排(pai)列组合，分为“故事(shi)”“人物”“地点”“动物”“事(shi)情”等序(xu)列。这样，弗罗斯(si)特的诗(shi)歌真(zhen)的约等于新英格兰的生活世界了。他在不(bu)同篇什中扮演不(bu)同的新英格兰人物。就连他为时人所(suo)称道的“接地气”口语风，也是一种扮演，掩(yan)藏着精致的诗(shi)歌节律，化为一次次交(jiao)谈——人物和人物之间的交(jiao)谈（杨(yang)铁军说，“弗罗斯(si)特叙事(shi)诗(shi)中的对话者，是遭受(shou)生活苦厄却有自己一套(tao)应付生活的朴素哲学或智慧的普通人”），人和生活及(ji)大地的交(jiao)谈，最重(zhong)要地，人和自我的交(jiao)谈（比(bi)如所(suo)谓的“沉思诗(shi)”，以(yi)及(ji)任何一首(shou)诗(shi)都暗含的沉思）。这位新英格兰诗(shi)人所(suo)呈现的生活世界，具体得就像落叶后露出的鸟巢和巢中的知更鸟蓝色(se)蛋(dan)壳，而恰在这一意(yi)义上，它(ta)又是近乎“民(min)族寓言(yan)”的语言(yan)虚构，富于暗示(shi)（implication）——不(bu)亚(ya)于宗教、玄学的暗示(shi)。“为什么不(bu)让诗(shi)歌暗示(shi)（imply）一切呢(ne)？”弗罗斯(si)特曾这样自述。诗(shi)歌以(yi)生活的一切来暗示(shi)一切的生活，这形成了一种“别具特色(se)的反讽”，沉郁中常带幽默，而未必讥诮，只是提出意(yi)义在林(lin)中的“分叉”，接受(shou)生活的局限和困惑，又知道“自我”无从轻易奉献(xian)，却一再朝向大地上爱和劳作(zuo)的事(shi)实。
恩特尔美(mei)伊尔编的弗罗斯(si)特诗(shi)歌普及(ji)本
生活世界之诗(shi)，最终暗示(shi)的是什么？而诗(shi)歌中的生活世界，在历史(shi)现实中早已不(bu)复存在。《雪夜林(lin)间暂驻》显然设定了一个马车赶路的新英格兰，那是远在州(zhou)际高(gao)速公路之前，甚至更早的美(mei)国。而今，当我真(zhen)的在林(lin)中散(san)步，深(shen)黑色(se)的树影间也隐隐传来高(gao)速路上的车声，那是合众(zhong)国的生活波涛——虽然新英格兰路网的曲里(li)拐(guai)弯，还(hai)留着一点马车时代的印(yin)痕。新英格兰早经过了工业化乃(nai)至进入(ru)了后工业化，仍然保留的红砖烟囱，已产生了自在的美(mei)。本地的农场(chang)还(hai)有着可以(yi)和弗罗斯(si)特作(zuo)品参照的风貌，但(dan)那是镶嵌在后现代社会(hui)之中的生产经营、生活体验和文化景观，暑假前，农场(chang)夏令营的广(guang)告竖起(qi)，农忙时，雇工中不(bu)乏“非法(fa)移(yi)民(min)”。在今日之合众(zhong)国（据说，它(ta)正分崩离析），弗罗斯(si)特诗(shi)歌还(hai)能“暗示(shi)”生活世界的精神“事(shi)实（truth）吗？诗(shi)的暗示(shi)，还(hai)有生活世界的“合众(zhong)”实感和效力吗？
那么最后，来读读《野(ye)葡萄》吧。这又是一首(shou)“角色(se)扮演”的小长诗(shi)，“一半是故事(shi)，一半是哲学”（恩特尔美(mei)伊尔）。诗(shi)中的“我”是一个女孩儿，她幽默轻快地讲述自己五岁时，一次和哥哥采野(ye)葡萄，哥哥压弯了桦树枝(zhi)（又是弯曲的桦树枝(zhi)！），妹(mei)妹(mei)兴奋地抓(zhua)住，可她太轻，树枝(zhi)弹起(qi)，她挂在了空(kong)中，哥哥怎么劝她放手，她都抓(zhua)住不(bu)放。在这童趣故事(shi)（事(shi)故）的结尾，诗(shi)中的叙述声音才暴露为装作(zuo)小女孩的诗(shi)人自己：
不(bu)是我没有什么重(zhong)量(liang)
更多的恐怕是我什么都不(bu)知道——
我哥哥以(yi)前更近于正确。
我还(hai)没有在知识的路上走出第一步；
我还(hai)没有学会(hui)放手，
就像我现在还(hai)没有学会(hui)把心放下，
也无意(yi)把心放下——看不(bu)出
有这个必要。脑子——不(bu)是心。
我会(hui)活着，像我知道的其(qi)他人那样，
徒(tu)劳地希望让脑子放下——
那些顾虑(lu)，以(yi)便晚上入(ru)睡；但(dan)没有任何事(shi)
告诉(su)我，我需(xu)要学习才能把心放下。
幽默好笑的回顾又近乎于一种哲学。我们首(shou)先(xian)感受(shou)到“暗示(shi)”的力量(liang)：美(mei)国生活中真(zhen)正抓(zhua)住不(bu)放的东西，最日常（如玩耍）又最超验（先(xian)于知识又高(gao)于知识），最真(zhen)实（如女孩的傻劲儿）又最难解（无法(fa)学习），乃(nai)至充满危险(xian)，带一点疯(feng)狂。不(bu)放下的心，生活“重(zhong)量(liang)”的真(zhen)意(yi)，是一种既简(jian)单又神秘(mi)的“哲学”。因此，介绍这首(shou)诗(shi)时，恩特尔美(mei)伊尔敏(min)锐地说破了那不(bu)可言(yan)说的，直接上升到“美(mei)国精神”的高(gao)度：“这样的诗(shi)并不(bu)披露个人，它(ta)是美(mei)国精神的启(qi)示(shi)，这一精神拒绝显露其(qi)深(shen)度，而将本质的严(yan)肃隐藏在一次微(wei)笑之中。”在这里(li)，我们或许倒反而可以(yi)发现，弗罗斯(si)特和各种强力、险(xian)要甚至不(bu)可理喻的新英格兰精神传统（“事(shi)实”）之间，原来有更隐晦的一致性乃(nai)至“合众(zhong)感”。
悬在美(mei)国，生活在新英格兰，我有没有什么要抓(zhua)住不(bu)放的枝(zhi)干(gan)？是汉语，是诗(shi)歌，而不(bu)会(hui)有“美(mei)国精神”。汉语诗(shi)歌的生活世界又在哪里(li)，可以(yi)暗示(shi)些什么？夏末初(chu)秋(qiu)，在自家(jia)后院，我也曾摘到高(gao)处藤蔓中仅剩的几粒野(ye)葡萄，有感而成诗(shi)，今日对照读下来，或许我的诗(shi)的确含有“一位新英格兰原型诗(shi)人”的影响：它(ta)绝非新英格兰之诗(shi)，但(dan)有了一点“在地感”。不(bu)妨用拙作(zuo)来作(zuo)结——
尘世午后，秋(qiu)光穿(chuan)过一粒葡萄。
瞳孔骤然收缩于透明的藤叶，
肩胛骨还(hai)舒(shu)适着醇厚的温度。
最原始的劳动中，果皮变紫，绽(zhan)裂。
可惜，皮上白霜白做了酵(jiao)母之梦：
将来，没法(fa)消毒。的确，并非
所(suo)有的果实都经得起(qi)这末世的酿造。
手勉强够到下一粒葡萄，连着全身(shen)的酸痛，
聊表治愈(yu)的延(yan)迟。但(dan)果实终究(jiu)是果实，
比(bi)如我，这正在消逝(shi)却永不(bu)磨灭的我。
最晴朗处仍空(kong)缺着财务自由和技艺感，
幸而，只要有自转，就有收成的公理、
采摘的历练。空(kong)气流动了，北半球大地
随之开阔。很多事(shi)物正在氧化，变甜。
2024年初(chu)秋(qiu)于炼狱溪畔
